美华史记 | 天使岛移民站

欣欣然

美国东岸纽约有个爱丽丝岛移民站(Ellis Island Immigration Station),主要是接受欧洲移民。80% 的申请人经过数小时的移民检查和体检,进入纽约或新泽西州。与之呼应的是西岸旧金山的天使岛移民站(Angel Island Immigration Station),主要接受亚洲移民,近 60% 的移民在这里被拘留长达3天。华人移民占被拘留人口的 70%,他们的平均关押时间是2到3周。这些移民受到特别的审查,数天、数周,甚至数年[1]。

当船只抵达旧金山时,大多数欧洲人和头等舱乘可以自由下船;中国、日本和其他亚洲移民,以及来自俄罗斯和墨西哥等国的移民,被运送到天使岛并被拘留接受讯问和体检。在医院里,大多数移民都被要求脱掉衣服并成群结队地接受身体检查和疾病筛查。需要指出的是,这是一个针对特定种族的屈辱待遇。

这一公然的种族主义的篇章,伴随60年的“排华法案”合法地存在了30年:美国国会1905年批准在天使岛修建移民站,移民站在1908年完工,并于1910年正式启用。[2] 1940年,一场大火摧毁了该岛的行政大楼,随后移民事物的处理被迫搬到旧金山市进行。30 年里,有大约 50 万移民在这里被羁押审查。[3]

南北两边境高筑反华人非法移民墙

1882年的“排华法案”关闭了华人合法移民的大门,从此以后,不少华人被迫开创了非法移民的历史先河。他们越过墨西哥或加拿大边界,或在不设防的海岸登陆。他们可以忍受任何的磨难、藏在任何可能的交通工具或运输箱中偷渡,不在乎交多少钱贿赂官员及中介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闯关,黑着身份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只为踏上这片土地。

这使得华人,来自盛极而衰的中华帝国的一群人,成为第一批而且数量庞大的非法移民群[4]。为了阻止非法移民越境,美国政府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在南边墨西哥边境加强警戒,而在北边加拿大则实施边境外交。这样的南北“筑墙”有效地阻止了华人的非法偷渡。

事实上,自“排华法案”签署后,非法移民已经不再是个传说:东起大西洋海湾,西迄太平洋港口,北越加拿大,南跨墨西哥,堪称盛极一时。官员丰厚的利润回报让非法移民屡禁不止。[5]

例如,一个移民陈可(音译)在波士顿入关时没有贿赂翻译人员,翻译人员就告诉移民官他的证件是伪造的。结果陈可被遣送回国。无奈之下,他只好花了6500美元给各方上贡,偷渡回来。这钱是他借来的,足足干了20年活才还清[6]。

欧裔和亚裔都有非法入境者,但是欧洲人是美国渴望欢迎的人种,而亚洲人是被排除的人种,所以华人偷渡就是个大问题。[4]

美国要联合南北邻国共同对付非法移民。南北两个边境有所不同,北边的加拿大和美国有着共同的反移民理念,所以美国的策略是展开边境外交。而南边的墨西哥却没有稳定的配合,所以美国要加大边防警惕、巡逻以及遣返偷渡者。[7,8]

从加拿大来的偷渡者有两类人。一类人是已来美国的华人,他们跨境去加拿大工作。“排华法案”颁布之后,他们很难再回到美国。另一类人是从中国直接去加拿大,他们的终极目的地是美国,加拿大可能是一个备选计划。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广阔而疏于防范,所以加拿大的华人非常容易跨境到美国。一位美国记者估计99%的华人到加拿大的目的是为了偷渡美国边境。[7]

早期加拿大允许华人交登陆费而进入加拿大,例如1900年,一个人头费是100美元,而到了1903年,每个人头费涨到500美元。一位俄勒冈杂志编辑抱怨到:“加拿大得到钱,美国得到中国佬。” 事实上, 加拿大北边境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人头税是个不小的经济来源,因此最开始时,加拿大政府并不愿意积极地配合。[9,10]

在美方不断的施加压力及关闭边境线的恐吓下,1903年美国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运输公司达成一个协议,所有的华人访客要经过检查是否符合入美条件。检查后再把这些符合条件的人送到指定的美国边防站去检查。通过审查的将得到入美通行证,没有通过检查的则返回加拿大。[10]

与此同时,美国政府意识到:加拿大接受的华人会给美国带来潜在的非法移民压力。1908年美国进一步给加拿大施压,希望达成一个类似于美国的“排华法案”。1912年加拿大终于同意拒绝已经被美国禁止入境的华人。1923年在美国政府以及民间的反华情绪双重压力之下,加拿大也效仿美国的法律,终止了华人的人头税并开始实施加拿大“排华法案”。[11]

与加拿大相比,墨西哥的边境情况大相径庭。美国和墨西哥的边界划分非常模糊,一个人常常不知道是站在墨西哥还是站在美国的领地上。由于大量华人的进入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并提供产品和服务,所以墨西哥的总统迪亚兹(Diaz)认为,如果像美国那样控制中国移民,墨西哥将流失大量有价值的劳力,他们愿意接受中国劳工。墨西哥的官员不仅不配合美国的要求,而且毫不隐藏地予以抗拒。[12,13]

有的墨西哥人或团伙帮助华人偷渡边境,从中挣到不少钱。一个人得意地称"我带了七个黄种男孩子过境,挣了$225。”[14]据估计,80%的华人到墨西哥之后偷渡到了美国。[14]有的华人化妆成印第安人或墨西哥人混过美国边防。[15]

也有墨西哥人幇助美国移民局抓偷渡。美国政府悬赏奖励那些为美墨边境两边提供情报或帮助抓非法移民的人,并在边境两侧布置了很多眼线。那些眼线给可疑的非法移民拍摄照片,然后送给美国边防人员。机智的眼线能够观察到所有可疑的人,边境警察在步行线、汽车及火车路线等所有可能的通道上加强巡逻和防范,到了1909年,一个全面、系统性的防范网建立起来了。偷渡者如果被抓住,就要面临被粗暴地遣返回国的命运。[16]与此同时,墨西哥境内也开始滋生反华情绪及排华事件。

移民统计数字显示边境警察及巡捕人员非常成功地防止了非法移民从墨西哥偷入境。1898年被遣返的华人占入境的4%,1904年这个比例上升为61%。到了1911年,美国边防官员自豪地宣称:偷渡者无一漏网。[17]

美国通过开展和加拿大的边境外交以及加强美墨边境的监管,有效地建起了南北两边防止非法移民的“高墙”,大大减少了非法移民问题。

合法移民的大门:天使岛移民站

因为移民局限制华工入境,所以很多华人开始动脑筋改变策略以商人身份,或者直接以公民的身份入境。由于公民的子子孙孙都能留下来,甚至有人本可以以商人身份移民也愿意造假“成为”美国公民。[18]这样,移民变成了智力游戏。

已经在美国的华人男子声称他们出生在美国,自家生产并没有到官方注册。[19]还有很多华人声称1906年旧金山地震引发的大火把出生证烧了。[20]希望进入美国的华人男子则表示是美籍父亲回国探亲时,母亲怀孕并生下的儿子。以上两种情况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美国公民。成为美国公民后,很多人又可以再创造出几个”纸儿子”名额,留给自家,或卖给朋友、邻居和陌生人。[21]一些人经常扮演中间商来赚钱。[22, 23]
美国地区助理律师Duncan E. McKinlay在1901年的一次排华会议中有一段发言,真实地反映了华人的移民造假问题。他说,“几乎在每天早上都有一位律师代理声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华人男子出生在美国。同为华人的证人则出庭作证,早在二十或二十五年前就认识申请人的父母。并证明孩子出生在三楼的第13号房间。地址是Dupont街710号。男孩2岁时,他被母亲带到中国去接受教育。现在父母亲双亡,美国本土的亲戚需要他来照顾生意。而叔叔或表哥也会到场发誓证明此事的真实性。这个故事太常见,证据确凿、计划周密。联邦法官估计,如果故事是真实的,那么每一位二十五年前的中国女性至少生过500个孩子。[24]”

这种华人式的“狡猾”,让移民局官员一愁莫展。华人的观念是人情世故大于法律。 按照华人的思维方式,这样做没有什么不道德。人权是天赋的,既然上帝没有说华人不可以来美国,帮助无辜的华人也应该算是善举。族亲之前相互提携是基本的道德底线。就这样,法律的漏洞让同一族亲的人口日趋发展壮大。[25]

1906年的旧金山大地震后的一场大火摧毁了所有的公共出生证件。如果没有证件,那么证明公民身份完全要以口为凭。之后数年,旧金山涌现出大量纸孩子!“纸亲属”的问题使移民局大为伤神。

为了甄别真伪,真正实施“排华法”,美国地方政府认为有必要建立审讯流程,以确保口述实录的真实性。起初, 旧金山的新入境的华人被关在太平洋邮轮公司的码头边上一个没有窗户的二层楼里, 很脏,充满了污水和舱底废水的气味。[26]建立一个既可防止逃跑,又和外界隔绝的移民站则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而天使岛是个理想的地方。

这个岛之所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是因为1775年西班牙的一艘军舰在阿亚拉(Juan de Ayala)军官的指挥下首次进入旧金山湾。阿亚拉的军舰停靠在该岛,并给它起了一个比较现代的名字(Ángeles)。[27]天使岛曾是军事要塞,公共卫生服务检疫站以及移民局。东北角的移民站拘留并检查了来自84个不同国家的移民,约有17.5万来自中国。[28]

该岛处于的海湾俗称中国湾(China Cove),那是因为主要用于控制华人进入美国。[29] 该岛海关对移民的检查中有一项是常规卫生身体健康检查。欧洲白人和美国公民被要求接受检查的人数很少。既使他们接受检查,医生们也严格遵守卫生规范。[30] 然而对华人、日本人以及其他亚洲移民的检查就会苛刻而粗暴。中国移民除了要做标准检查外,还要取粪便标本做肠道寄生虫检测。[30]查出病来的华人就要被送到岛上的医院,直到他们能通过体检和移民听证会。 [31]

而审讯过程可能平均需要2-3周,但针对某些移民的审查可以长达数月。每个移民由两名移民检查官和一名翻译员进行单独审问。移民官提出上百个问题,包括移民家庭和村庄的细节以及他或她的祖先的具体情况,比如“你住的房子门朝什么方向?”、“你的祖母多大岁数?”。他们的证人,居住在美国的其他家庭成员将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求证。任何背离证词的行为都会导致质疑时间的延长,甚至整个案件受到怀疑,申请人可能面临被驱逐的风险。然而结果怎么样呢?这些问题已经被预见,申请人已经提前几个月准备好并背下这些细节。

天使岛上的拘留所如同监狱一样。营房的门终日紧锁,窗户外面及院子外的围墙布满铁丝网,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岗监视。被关押人员每天只有有限的几个小时可以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拘留所一建立,这些人就开始在营房的墙壁上刻上诗词,用以抒发他们的情绪。三个月后总监觉得涂鸦不雅,就用油漆盖住,结果又刻上、又盖住,又刻上、又盖住。其中一些诗句如下:

 “临到美洲,逮入木楼,成为囚犯,来此一秋。美人不准,批拨回头,消息报告,回国惊忧。国弱华人,叹不自由。”

“困囚木屋常愁闷,忆别家乡月几圆。家人倚望音书切,凭谁传语报平安。”

这些略显笨拙、没有韵律的诗歌虽被岁月侵蚀却永不湮没地表达了被拘留者的无限哀怨、彷徨、迷茫及愤慨。这些诗歌曾被知名的华裔历史学家麦礼谦(Him Mark Lai)、杨碧芳(Judy Yung)、林小琴(Genny Lim)等于1980年整理、校勘并翻译成中英文对照的“诗集“出版。[32]

“我的父亲于1921年来到美国,在天使岛被羁押了两个月,” 杨月芳教授在一次访谈中说,”但是后来他从未对我提及这段经历,多半因为他是以”纸儿子”的身份获准入境,而且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并不愉快。”[33]

“如果您突然发现您的姓是假的,您是什么感受?”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来到美国的许多美国华裔家庭发生了这种情况,那是1882年的“排华法案”禁止中国劳工合法入境,数以万计的华人非法使用伪造文件进入美国。一个不公正的“排华法案”伴随着发生在华人中的相应的对策甚至罪恶, 使几代华人生活在恐惧、自悲、耻辱和焦虑之中。今天,纸身份的后代们正在揭开真相,还前辈一个清白并让后代们不必带着这份耻辱生活下去。

永久的提醒

二战期间,天使岛被美军征用,当作日本和德国战俘关押中转站。1963 年美军将天使岛卖给了加利福尼亚州建造公园露营地。于是,移民站的破旧建筑开始被拆除。1970 年,加利福尼亚州立公园护林员亚历山大·韦斯 (Alexander Weiss) 偶然进入营房,发现每个房间的几乎每一平方英寸的墙上都刻着一些东西,他想,“这里一定有一个故事”。韦斯将这一发现告诉了旧金山大学生物学教授George Araki。于是,教授联系了一位摄影师朋友麦高桥(Mak Takahashi)照下了这些诗歌,告知世人。诗歌的发现引起社会的关注,年轻的记者克里斯托弗·周(Christopher Chow)召集了亚裔美国人社区的领导人、社会活动家及历史学家,开始了拯救营房和移民站的努力。[1]

感谢这些人的不懈努力,今天,我们可以参观这个保存完整的天使岛移民站,追随早期移民的脚步,行走在天使岛的每一方土地,并观看华人移民在营地墙壁上留下的诗歌——它成为一个永久的提醒,我们反对所有针对对特定群体的歧视和偏见。

此文由方强编辑。

Reference:

  1. https://savingplaces.org/stories/messages-from-angel-island-powerful-personal-histories-at-a-former-us-immigration-station#.YqNE66jMI2w
  2. https://www.sfgate.com/travel/article/Real-story-behind-Angel-Island-17150401.php
  3. Erika Lee,  “At America’s gates : Chinese immigration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 1882-1943”.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7): P173
  4. Lee, 2007: P169-172
  5. Lee, 2007: P148
  6. Iris Chang, “The Chinese in America: A Narrative History” (Penguin, 2003): P156.
  7. Lee, 2007: P152-153
  8. Lee, 2007: P174
  9. Lee, 2007: P153-154
  10. Lee, 2007: P176-178
  11. Lee, 2007: P178-179
  12. Lee, 2007: P157-158
  13. Lee, 2007:  P179-181
  14. Lee, 2007:  P159
  15. Lee, 2007:  P161
  16. Lee, 2007: P182-186
  17. Lee, 2007: P186-187
  18. Lee, 2007: P112
  19. Lee, 2007: P106
  20. Chang, 2003: P145-146
  21. Lisa See,  “‘Paper sons,’ hidden pasts”. Los Angeles Times. Retrieved 18 October 2015.
  22. Chin, Thomas. “Paper Sons”. Retrieved 23 October 2015.
  23. Lee, 2007: P1204
  24. Duncan E. McKinlay, “Legal Aspects of the Chinese Question”. San Francisco Call. (23 November 1901), Retrieved 6 March 2018.
  25. Lee, 2007: P192
  26. The 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 (16 August 2007). “Celebrating Asian Heritage”. National Park Service.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8 June 2010. Retrieved 11 June 2010.
  27. William Bright; Erwin Gustav Gudde (30 November 1998). 1500 California place names: their origin and mean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 16. ISBN 978-0-520-21271-8.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28 June 2011. Retrieved 20 January 2012.
  28. Chang, 2003: P148
  29. Lee, 2007: P127
  30. “United States Immigration Station (USIS) «  Angel Island Conservancy”. angelisland.org.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2014-09-16.
  31. Howard Markel, Alexandra Stern. “Which face? Whose nation?: Immigration, public health,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disease at America’s ports and borders, 1891-1928”. The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42 (9): 1314–1331.
    30. Luigi Lucaccini. “The Public Health Service on Angel Island”. Public Health Reports. 111 (January/February 1996): 92–94.
  32. Him Mark Lai and Genny Lim. “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 (Naomi B. Pascal Editor’s Endowment) Nov 11, 2014
  33.  “美国天使岛上的华裔移民梦魇 经历奇耻大辱”中国新闻网. 2009. http://news.sohu.com/20090315/n262799197.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