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倩
引言
游客：“为什么要挑选一个中国艺术家来雕塑一位美国人民的英雄？”
导游：“很好的问题。马丁路德金博士不仅是美国人民的英雄，也是世界人民的英雄。“
六年寻觅铁鞋踏破，树下终遇湖南大师
美国明尼苏达州盛产石材，2006年国际石雕研讨会在明州首府圣保罗市举办。会址设在技术工程学院。来自9个国家的石雕艺术家现场边制作边交流。来自湖南的雷宜锌选中了一块米色石灰石，主题是遐想中的少女。
5月的圣保罗阳光明媚，午饭后雷宜锌照旧在一棵树下午休。
不久3个西装革履专业人士举止的人出现在了研讨会场。他们走过散落的石料，穿过漂游的粉尘，和正在挥舞工具打造石雕的艺术家们交谈。为首的是建筑学博士爱德杰克逊(Dr. Edward Jackson) ，六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位石雕大师来制作马丁路德金雕像。在场其他艺术家自然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同时也推荐 “中国雷” 。杰克逊博士看了现场雷宜锌的石雕，翻阅了这位中国艺术家的作品集，得知 “中国雷” 正在睡午觉，心想总不能去酒店打扰他所以他把希望放在明天。
就在此时，著名城市设计师卢伟民先生(1930-2022)出现了，他立刻吩咐雷宜锌的妻子叫醒树下睡梦中的雷。
雷宜锌听了杰克逊博士的介绍后说：“我能做！”
《绝望之山》和《希望之石》
雷宜锌承诺的是华盛顿国家广场（DC Mall）马丁路德金的巨型雕像，这是纪念园的核心部分，也是国家广场上唯一一个有色人种的人物纪念碑。
纪念碑的设计方案来自马丁路德金的一句话：“胸怀这个信念，我们就能从绝望之山中凿出一块希望之石。【1】
“绝望之山” （mountain of despair）比喻的是少数族裔面临的极端困境和遭受的压迫。
“希望之石”（stone of hope）比喻的是从困境中找到的希望和力量。
雕像时间表：
-1963年8月28日 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前，25万人现场聆听了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演讲： “我有一个梦想” 。
-1964年7月2日 美国《平等权利法》正式生效。该法宣布了因种族、肤色、宗教信仰、性别或来源国而引发的歧视性行为为非法。
-1968年4月4日马丁路德金博士在田纳西州旅店里被种族主义分子枪杀。
-1970年代，马丁路德金生前参加的Alpha Phi Alpha兄弟会的一个成员提出：首都大草坪上应该有一个非洲裔名人塑像。马丁路德金博士是首选。
-1984年，该兄弟会几位成员建议在首都大草坪上建立马丁路德金纪念碑。该提议被提交国会讨论。
-1996年11月国会通过后，克林顿总统在建立马丁路德金纪念碑的法案上签字。
-1998年 “马丁路德金国家纪念项目基金会” （简称基金会）章程获得批准，基金会成立。
-1999年底基金会发出征集纪念园的设计方案，2000年5月收到来自50个国家的900件设计。 -2000年 9月9日，基金会宣布1043号设计方案被选中，提交者是旧金山ROMA公司。设计师是Bonnie Fisher和她丈夫 Boris Dramov。
-2006年5月-杰克逊博士找到了雷宜锌。8月雷宜锌在合同上签字，正式受托制作马丁路德金博士巨型雕像。
-2006年11月13日举行纪念园破土仪式，小布什总统致辞。
-2007年初纪念园基金会正式宣布，挑选了14句马丁路德金博士的名言镌刻在纪念墙上。
让金博士在石头上复活
从小就知道马丁路德金是美国反抗种族压迫的领袖，此时雷宜锌穿越到了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全身心地领会金博士波澜壮阔人生和他高尚的精神世界。
回到湖南家乡后，雷宜锌只用了6个星期就做出了雕像的小样。
国家艺术委员会举行听证会
国家评审委员是由美国总统亲自任命，由最权威的艺术家，建筑师，规划师组成。此前，纪念园里的瀑布经过了几次评审都未获通过。内行朋友担忧，中国艺术家的风格是否会被接受，是否会有政治因素干扰，评委是否会要求美国公民承担该项目…..
听证会上，首先是总建筑师杰克逊博士介绍了挑选雷宜锌的过程，然后身着笔挺中山装的“中国雷”通过翻译介绍了雕像小样的构思和艺术理念。结果全票通过…. 【2】
反对者的理由:艺术家的国籍
马丁路德金雕像将由一位中国艺术家承担制作，这一消息传开后，有人质疑甚至公开反对。
为首的是亚特兰大一对画家夫妇Gilbert Young，他们建立了网页，发起请愿书要求这个机会由非洲裔担任，请愿书得到了2218个签名。
甚至德怀特（Edward Dwight Jr.）作为纪念园基金会成员，原本赞同挑选雷宜锌，此时也站到了Gilbert Young一边。
德怀特是个杰出人才，他是创业者，商人，飞机试飞员，雕塑家。他也是基金会候选雕塑家之一，但是他知道他没有巨型石雕经验，无法承担这个项目。所以在杰克逊博士找到雷大师担任主创艺术家后，德怀特把雷宜锌请到他丹佛的家里，私下提出让雷大师在他名下创作，由德怀特自己出任主创艺术家。就此，雷宜锌问询基金会总建筑师杰克逊博士。杰克逊博士回答：不管任何人怎么说，我们聘请的是你雷宜锌来担任石雕艺术家。
德怀特甚至谎称：基金会之所以挑选雷宜锌是因为中国政府答应捐2500万美金给这个项目。《华盛顿邮报》发文批评基金会这个项目挑选了一个中国艺术家。
风波面前，雷宜锌坦然处之，还表示十分理解一些美国公众的激烈反应。雷宜锌知道25年前的那场风波：1980年，美国在首都大草坪建立越战纪念碑，21岁的华裔林璎作品入选。林璎的华裔身份立刻成为反对者的攻击目标。
至于中国政府捐款的谣言，纪念碑基金会主席约翰逊(Harry E. Johnson) 这样驳斥： “我们从未接触过要捐款的中国官员或公司。我们选择雷，是因为他的艺术能力，他善于把握人物个性，精于雕刻花岗岩，并且具有丰富的大型公共雕塑的经验。” 他表示：金博士的根本理念是超越种族。肤色以及社会阶层的偏见来判断个人，而我们在选择雕塑家过程中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只考虑雕塑家的天赋，对雕塑的理解和完成雕塑的能力。【3】
年近80高龄的著名城市规划师卢伟民先生告诉雷宜锌：马丁路德金的精神不仅属于美国黑人。也属于全世界。
原本赞成挑选雷宜锌的德怀特曾经说：“金博士本人就致力于推动超越种族肤色和国籍的平等，我们的选择无疑与他的信念是一致的。”
美国石匠工会一抗议，说好的赴美签证不见了
2010年总重1700吨的雕像分成159块巨石终于离开了厦门港口，在太平洋上劈涛斩浪驶向巴尔的摩港。
雷宜锌准备带领他的安装团队奔赴华盛顿。团队12人，包括建筑工人，石匠，雕刻家和项目经理，他们去北京大使馆签证被告知面签通过，签证将用特快邮递送至长沙。
就在这个时候，华盛顿地区泥瓦工及手工业者工会简称BAC对纪念碑基金会提出了抗议，因为纪念碑准备让湖南团队进行安装。该工会呼吁美国国务院不给湖南团队发签证。
对于工会所谓雇佣外国人的指责，基金会主席约翰逊澄清：整个纪念园的工程，95%都是美国人做的，不应该用宗教，社会背景或国藉的借口排斥任何其他人参与这项工作。
同时基金会董事会召开听证会，要求雷宜锌解释为什么要用湖南团队进行安装。
整个雕塑共159块巨石，需要严丝合缝安装如同一块巨石。雷宜锌团队引以为豪的无缝安装的技术绝活此时不得不在听证会上公开。
同时，雷宜锌向纪念碑基金会提交了一份声明，阐述了为什么这个巨大石雕必须由这个团队安装。他指出，这个团队人员参与了石雕制作80%的工作，下面20%的工作是修改，完善，精雕细琢以及表层艺术处理，很多未完成的细节就在大家脑子里，不熟悉前期工作的人无法胜任。【4】
由于雕像安装必须在12月冬季来临之前完成，所以团队需要尽早到达华盛顿。
2010年8月经过47天航行，159块石雕散件运抵巴尔地摩港。
2010年10月雷宜锌的团队开始安装雕像。
最后双方妥协，雷宜锌的团队里去掉了厨师的名额，工会硬塞进两名美国工人。其实这两名美国人都有自己的工程队早就不是工人而是老板了。他们自己说来参加这个工程是为了见证历史，分给他们干的是最简单的活，他俩还捡来工地上石头请雷宜锌签名然后装在桶里拿回家分给亲友。雷宜锌拿出湖南的名烟给他们品尝，美国工人和湖南团队一起去酒吧喝酒。
有一件事，工会如果知道了，不知道会对雷宜锌说什么。纪念园的后墙上，要刻上14句马丁路德金的名言。杰克逊博士曾经问过雷宜锌是否交给他来做。雷宜锌回到说，那个活别人也可以做。【5】
工会暗中监视中国工人
有一天美国工人悄悄对中国工人说：有人提醒我们了，说别和你们走得太近。我们得注意言行，请你们理解。
雷宜锌的团队开始安装后，工会仍在密切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派出一个调查员手拎着半打啤酒，带着《华盛顿邮报》记者和中文翻译来到了工程队住处。他们假装找错地方，又说想练练中文，拉着工程队员聊了1-2小时。调查员问工人工资是多少，湖南工人说回去才会拿到。
这成了工会炮弹，说基金会雇用中国工人是利用廉价劳动力，剥夺美国工人的就业机会。【6】
美国人感动了雷宜锌
当地美国华人以雷宜锌为荣，亦经常邀请雷宜锌，雷感激之余表示不会单独前往而是等团队来了一起去。
工作中雷宜锌看到美国人工作分工明确，管理有条不紊，质量管理很严格。
雷宜锌团队风雨无阻，巨石一层一层堆积起来。12月美国司法部长（Eric Holder, Jr.）前来参观雕像，他用手抚摸着雕像，泪流满面。他说：“没有马丁路德金，就没有我，也没有奥巴马总统的今天。”
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安德鲁杨（Andrew Young，born 1932）曾经在民权运动中与金博士并肩战斗。参观了雕像后他热泪盈眶，拉着雷宜锌的手久久不放。
马丁路德金的家人也参观了亲人的雕像并向雷宜锌表示感谢。【7】
图7. 国家广场纪念碑体积示意图 图源：公共领域
精益求精，大师风范
当白宫和国会山前的圣诞树点燃的绚丽灯光，安装工程到了尾声。雷宜锌和团队定的回程票是在12月30日。
12月28日，拆掉脚手架之前，大家纷纷爬上去与金博士近距离合影。
12月29日，是工程队启程前夕。雷的团队工程告捷之时邀请杰克逊博士和他的助理在湖南餐厅聚餐。杰克逊博士不经意地提起由于签证迟迟拿不到，导致工期匆忙，如果时间更充裕，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这本来是抱歉签证问题，但是雷宜锌回答：“是可以做得更好。具体说，就是如果从雕像侧面看，稍稍地觉得重心偏后，走出来的动感不足。我想还有一些修改的余地。”
修改？明天就上飞机了，手脚架都拆了，行李都打好了。大家都惊讶了。雷宜锌解释道：以前做泥塑，做玻璃钢模，都是把《绝望之山》和《希望之石》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安装时，《希望之石》在前面，侧面完全突出，这点下次才显现出来。修改的办法是：肩膀处需要再打进去一些，裤腿的地方也要修改一点。【8】他说很抱歉，机票和住宿都需要改期。大家二话不说一致同意雷宜锌的安排。
后来雷宜锌被问到：修改前后有什么差别？他笑笑说：可能1000个人里，有一个能看出差别吧。
2011年1月 马丁路德金雕像安装完毕。
2011年8月28日 纪念园开幕典礼因飓风推迟。
开幕典礼前夜的盛宴
2011年10月15日，就是开幕式的前的那个星期六，纪念园基金会在Hilton酒店举行盛大宴会，答谢所有捐助社团。宴会上各大公司总裁纷纷与 雷宜锌夫妇合影留念。
通用汽车捐出1000万美元，Tommy Hilfiger公司慈善基金600万美元，这两家名列最早捐款的企业前茅。捐款100万美元以上的企业或基金有63家。【9】
“他从公共汽车的后座走到了白宫”
2011年10月16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纪念园开幕典礼就在这一天。主会场向公众开放，有人凌晨就来排队，有位女士乘飞机凌晨两点到达华盛顿等她赶到纪念园，却发现有人比她还早。到处可见拖着行李箱的人排队入场的观众。
最著名的美国非洲裔歌手几乎全都登场。台下人们随着音乐起舞，有的热泪盈眶，空气中弥漫着对往昔的回忆和今天的珍惜。
11点时，一位嘉宾大声说： “我们黑人从公共汽车的后座，走到了白宫！“话音刚落奥巴马一家进入会场。在一片欢呼中，奥巴马发表讲话。他说：我们要记住我们所面临的困难和50年前马丁路德金博士和他的战友的困难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们对自己、对这个国家的发展前景保持信心，我们就可以战胜一切挑战。【10】
雷宜锌夫妇与马丁路德金家人合影：
奥巴马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典礼结束后，奥巴马紧紧地握住了雷宜锌的双手。
开幕式结束后，雷宜锌全家被邀请去白宫参加庆祝宴会。
在白宫，奥巴马总统再一次紧握雷宜锌，告诉他：”星期五我们全家已经到纪念园参观了，那一刻我们真的非常震撼，你的作品太杰出了！”【11】
“希望之石” 犹如一座灯塔引领世人
2021年，纪念园落成10年纪念活动上，马丁路德金生前参加的那个兄弟会的成员们踊跃参加，近半个世纪之前是他们提议为金博士建纪念碑，如今梦想成了眼前壮阔的现实。【13】
2024年6月30日，为纪念《民权法案》签署60周年， “美国华人联盟” 大会期间，来自美国各地的华人特意向马丁路德金博士雕像致敬。当华人和孩子们得知雕像主创艺术家是来自湖南的雷宜锌大师时，感到非常高兴与骄傲。
雷宜锌的故事启发鼓舞着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美国华人。雷大师呕心沥血雕琢出的 “希望之石” 犹如一把火炬，一面旗帜，一座灯塔，指引世人继续为马丁路德金的梦想奋勇前行。
参考资料
1. https://www.archdaily.com/200438/martin-luther-king-jr-memorial-roma-design-group
2. 《岩石上的梦想》 2011年10月， 中国社会出版社
3. Ibid
4. Ibid
5. Ibid
6. Ibid
7. Ibid
8. Ibid
9. Ibid
10. 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blog/2011/10/16/president-obama-martin-luther-king-jr-memorial-dedication-we-will-overcome
11. 《岩石上的梦想》 2011年10月， 中国社会出版社
13. https://www.thememorialfoundation.org/
Summary and title in English: Yixin Lei, the Master Sculptor of the MLK National Memorial
Dr. Jackson selected Yixin Lei from China to be the Master Sculptor of the MLK National Memorial on the DC Mall. However, Yixin Lei had to overcome a series of challenges to finally present a heartfelt salute to the king of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特别感谢以下了两本书的作者，他们在参加这个项目之后分别出版:《岩石上的梦想》和“The Stone of Hope“ ，为英文和汉语读者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使雷大师的故事被世人流传。
